泽海国中部是全国的经济中心。
大青河在此会汇入中部的主要河流——北临河,还有一条承河。两河都是从西部发源,曲折蜿蜒地穿过中部,东走入海,冲积出了中部大范围的平原。
北临河在北,有一个向北的大弯,拐向北地。因此,依靠这两条河的走势,中部被两河分成了大致三块区域:北临河西北的河西,北临河与承河之间的河中,北临河以东的河东三道。
这三道,产出了全国七成的米粮,提供着半数以上的赋税。
中部非常富庶,十几座大城,每座都不比南境最大的和元城小。这里气候也也好,水网密集,这些年也没发什么水,按理说应该算是人民安居乐业的好地方。
然而并不是,这里的土地兼并比南境还夸张。南境有些农户实在过不了日子,可以去山里找到些土地烧荒,开垦不纳赋税的隐田,官府也很难核查。
中部是没法玩这种花样的。
毕竟这里不是南境那种周围多山的盆地,中部只有大平原和湖泽,哪里来的隐田开垦。 也不像南境那样人少、未经长期开发、交通不便,土地买卖在此非常常见,大地主可以坐拥万亩良田,甚至可以承包整片湖泽。
在这个拥有巨量人口,资源分配极端不均的地方,马尔萨斯的镰刀每到灾年就收割一次人头,甚至没到灾年,也会收割人头。
正因如此,这里才驻扎着不少军队,负责押运物资,镇压起义。
尤其是运河水道的漕运部队,更是肩负重任。北地的粮食,一大半都靠着漕运。在海运因敌国威胁而荒废的现在,漕运就是这个国家的大动脉。
然而现在,河东军八千人,河中军六千人,河西军七千人,南线漕运总兵麾下一万一千人,总计将近三万多人的军队,已经欠饷至少三个月了。
欠饷的原因很简单,去年中部各城奴籍暴动,和破产农民合流,闹出了很大动静,连带着漕运河道堵塞,各种事情一起来,搞得官府都焦头烂额的。最后耽误了收税,钱自然就发不出来了。
这理由其实还算说得过去,所以当时,刚刚镇压完起义的大头兵没有立即闹事,而是耐心地等着,上面也想尽办法补发了一些饷银,让大伙糊弄着,勉强过了个年。
然而年过了,复苏季也要到来了,有人探听到,宏京那边也来了消息,发布旨意,要犒赏平叛中的有功将士,顺带消除奴籍,重新核查田亩什么的。
可军户们等了很久,等到了现在,也没见本地政府有啥动作,总兵参将们一个个装聋作哑,朝廷文官们也默不作声,好像旨意不存在。
之前信誓旦旦向士兵们保证,年过了之后,饷银和赏赐都会补发的官员们,要么辞职了,要么调走了,还有个自杀了。
所以这欠饷,应该是要不回来了。
当虞尧一行人的渡船靠岸后,他们首先面对的,就是闹饷的士兵。
他们登陆的渡口,处在河西与河中边界,按照地理,北临河北岸,应该归河西道管辖。不过为了治水,有过行政区调整,所以现在这里是河中道负责的港口。港口上画着两条横杠—这就是河中的军旗了。
刚刚靠岸,就有一个穿着胸甲,扛着画了个银元宝牌子的瘦削士兵跑了过来,领他们上岸排队。
“各位排队站好!”一个嗓门很大的士兵托着火绳枪,站在刚刚搭好的高台上,对在渡口靠岸的人吆喝着:“每个人交六个铜板!不论大人小孩,全都不能少!”
渡口前设了栅栏和拒马,一群还算有点精神的士兵拿着枪械,砍刀,三五成群地在港口巡逻、吆喝着,让乘客们排队,还会痛揍想要不交钱翻过哨卡的乘客。
他们态度还算和气,没有过于耀武扬威,也没有出口成脏的兵痞,见了老人孩童还会礼让,但不给钱还是不行的。
多数乘客急着赶路,也看得到对方手中持有武器,六个铜板也不多,交了也就交了。
“这渡口什么时候开始收费的?”云顼上岸前问了老船夫一句:“我去年来,这里可没什么哨卡。”
“我不知道,我也有小半年没来河东了。”船夫摇了摇头,他以为云顼不想给钱,便开口劝说道:
“云先生,您的这两个学生虽然都武艺高强,您本人也不是一般的文弱书生,但人在屋檐下,这些可不是水匪,收的钱也不多,该交的钱还是交了比较好。”
“放心。”云顼拎着行李,一个跨步上了岸,回头对船夫说道:“你们也小心,现在毕竟不太平,别又遇到水匪!”
虞尧和王衍也跟着上了岸,在那个瘦小士兵的带领下,去排队交钱。
但这些士兵显然不是只收钱就完事,还要审问几句,再三确认行人的底细,才给放行,因此队伍行进的速度极慢,等得他们有些不耐烦。
虞尧干脆拉住了那个来回巡逻的士兵,问道:“这位老兄,我们直接把钱给你,然后让我们过去不就得了,问这么多干什么?”
这位瘦削的士兵把眼睛一瞪:“我们可不是坐地收钱的强盗土匪,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好汉!收钱是为了给快饿死的弟兄们讨钱糊口,不问清楚情况就拿钱,那是强抢!”
“……问不问有区别吗?反正你们问了,也还是要收钱的。”
“当然有!要是查出一个富商,或者遇到个地主老财,那我们就不止收六个铜板了!”
所谓的劫富济贫原来是这么个意思,虞尧也懒得和他们辩论了。只能继续无所事事地排队,等了老半天,终于轮到了他们三个。
“我们是南境和元书院的师生,要去北地,去宏京。”
云顼扔出自己在官府登记的学士证明,这是只有博学教授才能有的官方认证,金属材质的牌子,复杂的花纹和官府大印,一看就造不了假。
“南境来的先生,失敬失敬!”这位负责审问的士兵似乎读过点书,对教书认字的先生还算尊敬,对云顼等人连连拱手:“那就给各位打个折好了,三人九个铜板就能放行!”
云顼扔出九个铜板,这士兵一枚一枚地将桌上的铜币扔到了钱箱里,又挥了挥手,几个挡在路中的士兵侧身让开路,放他们离开。
云顼本想离开,但看着这些收钱收得不亦乐乎的士兵,忍不住问道:
“你们是河中军的人吧,在公港私设哨卡,这么搞不怕降罪吗?”
“老先生,您不懂,咱们河中军已经欠饷三四个月了,老爷们不给钱,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。”这位士兵叹了口气:
“咱们已经算好的了,也就收点过路费,组织弟兄们打工,捞点小钱。官爷们知道大家的难处,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但河东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。听我一句劝,你们要去宏京,从河西绕路吧,别走河东了。”
云顼面色忧虑,他上次从宏京回到南境,也就是一年多以前的事。那时候穿过河东,感觉一路上非常太平,也才过去一年,这局势就恶化成了这样。
虞尧觉得可以从这士兵嘴里套出有用的信息,便多问了一句:“河东与河西那边到底什么情况?”
“河西也就是聚众闹事,几百号人冲击府衙,打死了几个县令府台,不算啥大事。河东那边具体什么事儿,我也不清楚,不过那边好多军户都抢了军械,跑去当水匪土匪了,乱得很。”
“打死县令府台还不算大事……”云顼扶额长叹:“那河东的漕运呢?运河不会瘫痪了吧?”
“应该没有,运河应该还是通的……”
“前面的,交了钱就快点走!别啰嗦了!”后面有些等得不耐烦的人已经催促起来了:“有问题出了港找人问,别耽误大家时间!”
云顼只得对士兵道谢,快步离去。
北临河周边都是大城市,出了港口,就有个有城墙的大城,虽然位于北岸,但也是归河中道管辖,他们进了城,可以凭身份直接入住馆驿——这是泽海国对文化人的优待政策。
这也是云顼不带随从,只带着俩学生就敢北上的底气。只要朝廷运转正常,他这个高资格的文化人到哪里都不用担心吃住。
然而情况有变,城里确实还有个馆驿,也有个办事的老头。这老头死气沉沉地在馆驿门口,喊了半天才出门。
老头眯着眼问清楚他们三个的来路后,又慢吞吞找出一串钥匙,递给他们三个,说道:“馆驿好久没人打扫了,你们自己清理吧,后院有口井,但饭菜得自己出门买。”
“按规矩,不应该有人管饭吗?”
“现在哪儿还有什么规矩?”老头子不以为然:“哪儿来的钱雇人干活啊,欠我的工钱都两个月没结算了,要不是我有两儿子,我早饿死了。”
云顼默默拿走老头递来的钥匙,走进馆驿,打开老旧的房门,看了看那些积满灰尘的破床,漏风的窗户,叹了口气。
“去后院打一桶水,在这里洒一些,然后打扫一遍,我们将就一晚吧。”
“那吃的怎么办?去下馆子?”
“这里的物价很贵,饭馆做饭,仆役小二还要讨要赏钱,花销很大。”云顼摇了摇头:“找个店铺,买点柴火,米面,我们自己做饭吃就行了。钱得省着用,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呢。”
“我不缺钱的,吃点好的吧,我吃了几天鱼,也腻味了。”王衍掏出些银钱:“我带的钱绝对够。”
“那随你便吧,不过省着点儿花,别乱来。”
王衍应声出门,其实虞尧和王衍并不需要吃饭,他们体内就能产生足够能量,供给他们日常需求。但王衍喜欢吃吃喝喝,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人类。
“我们不会真要绕路,从河西北上吧?”虞尧看过地图,知道河西以北都是山路,不像河东。从河东入北地,不论走运河直接去宏京,还是走北临河后上岸走陆路,都很方便。
“我还不确定,我想打听一下消息。”云顼摸了摸满脸的胡须,似乎是在自言自语:“希望我那几个朋友,还留在河东没走吧。”